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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24章 驚變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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楊首輔這句話說完後, 乾清宮鴉雀無聲。姚太後啞著嗓子,反問:“你讓哀家,準備什麽?”

楊首輔耷拉著眼睛, 一動不動盯著金磚上的縫。乾清宮的磚並不是金子鑄的, 而是禦窯用特殊的黏土燒制,打十塊,只留一塊,這樣耗費下來,一塊磚的造價不低於同等大小的黃金, 說是“金磚”名副其實。聽說這樣的金磚十分堅硬, 就算下面人挖地道,用最鋒利的匕首撬, 也撬不動任何一條磚縫。

帝王家的人如此害怕外人進宮殺他們, 卻忘了,動殺手的,往往都是自己人。就算鋪了再厚的金磚, 又有什麽用呢。

皇帝落水確實很巧合, 但是出去玩是皇帝自己說的, 落水時身邊帶著的是自己人, 回來後, 皇帝在太醫院和內閣眼皮子底下越病越重, 期間假手湯藥飲食的, 也全是姚太後安排的人。無論怎麽看,這都是一場不慎落水,感染風寒, 最後病情惡化, 危及性命的悲劇。這樣的悲劇每天每地都在發生, 唯一不尋常的,就是此刻皇帝的叔叔靖王在京城。

巧合嗎?是很巧合。但是有什麽證據呢?姚太後非常懷疑皇帝是中了毒,為此她換了一波又一波太醫,甚至偷偷帶民間的郎中進來看過。然而無一例外,所有人都說皇帝風寒犯肺,不幸拉出陳年舊疾,能不能熬過全靠天意。

風寒說大不大說小不小,平時好好的一個人,得了風寒沒幾天就死了這等事,實在太常見了。姚太後只是沒想到這種事會發生在自己身上。

她已經給自己的兒子準備過後事了,現在,又要輪到孫子了嗎?

白發人送黑發人,足足兩次啊。

姚太後深深地扶住額頭,她這些年來保養得宜,無論什麽時候都優雅從容,不慌不忙,現在,姚太後的精神仿佛一下子垮了,臉上露出深刻的皺紋。楊首輔這時候才發現,原來,姚太後已經這麽老了。

楊首輔人老成精,知道他該告退了。楊首輔輕輕退了兩步,腳步頓住,官袍下擺的仙鶴輕悠悠晃了兩下。楊首輔知道說這些話很不討好,但是,窗戶紙總是要有人捅破的,他若不說,就沒有人能說了。

楊首輔垂著眼瞼,輕聲道:“太後娘娘,節哀。國不可一日無君,您也該考慮以後的事情了。”

皇帝死了不要緊,誰接下來繼承皇位,才是最要緊的事情。

皇帝年輕貪玩,沒有留下子嗣,先帝孝宗也沒有其他兒子。按照禮法,遇到這種情況,就該從世宗的那一代找。

世宗眾多兒子中,長子孝宗、次子襄王、三子滕王皆已亡故,按照繼承順序,接下來該輪到靖王了。

正好,靖王如今就在金陵。

楊首輔點到即止,說完後也不管姚太後聽到沒聽到,輕聲告退。

唐師師本來覺得自己的日子就是安逸養胎,逗弄兒子,時不時拿佛珠裝一裝擔憂聖躬。不知道從哪一天起,她的生活突然變了。

京城裏的氣氛莫名緊張起來,趙承鈞越來越忙,王府裏的人走路越來越快,她和孩子的院子外甚至開始增添守衛。唐師師這幾天沒有出府,並不知道外面發生了什麽事情,可是她感覺到,好像有大事要發生了。

這時候唐師師心驚膽戰地想起來,這些天,好像一直沒聽到皇帝痊愈的消息。

唐師師心裏咯噔一聲,她想到這件事背後代表的含義,渾身血液都涼了。她破天荒冒著被發現的風險,從箱底翻出原書來,打開看最新的章節。

可惜這本書已經沒多少參考意義了,按書中的時間線,現在她們還在西平府。周舜華剛剛和盧雨霏鬥法獲勝,並且被診出有孕,靠著孩子一舉翻身,被提拔為側妃。

另外,書中沒有唐師師的擾動,暖香丸一事並沒有被人勘破,周舜華也不需要靠謊稱懷孕來自保,她公布消息時,是真的有孕。

而現實中,暖香丸被趙承鈞公之於眾,當時周舜華為了活命,只能說自己懷孕。撒了一個謊,之後就要用無數個謊言彌補。以她完全平坦的肚子裝懷孕,可不是淪為群嘲,等後面她真的懷孕時,也沒法說明真相了。

一旦給眾人留下說謊的印象,就再也沒法扭轉口碑了,甚至連累趙子詢的形象也大為受損。真是一步錯,步步錯。

除此之外,封側妃的時間和地點也不對,現實中唐師師和趙承鈞突然被召往金陵,唐師師為了挑撥周舜華內鬥,早早封她為側妃。同樣是側妃,但一個是靠計謀和孩子贏來的,一個是被動接受,意義當然完全不同。

唐師師算算時間,發現周舜華書中和現實中懷孕的時間是一致的,而她被封為側妃,雖然前後時間有細微的差別,但結果並沒有出錯。唯一不一樣的地方,就是這次周舜華惹惱了趙承鈞,被杖責流產了。

一切有跡可循,又讓人不可捉摸。

唐師師往後翻目錄,發現目錄中全是妻妾鬥來鬥去。唐師師大致一掃,不外乎是今天這個丫鬟想爬床,明天那個美人想給周舜華下藥,全是些勾心鬥角的瑣事,沒有任何關於時局的反映。

看周舜華懷孕的進程,直到她孩子兩歲,他們一家都依然居住在西北。所以,在原書的劇情中,至少三年後,趙承鈞才起兵造反。

如今,這一切都提早了,而且發展走勢完全不同。如果書中的皇帝是病死,按照禮法,下一個皇位繼承人就是趙承鈞,趙承鈞根本沒有必要造反。所以,原書中造反的節點,極可能是皇帝有了子嗣。

唐師師完全呆住了,她靠在箱籠上,許久回不過神來。外面的丫鬟很長時間沒聽到唐師師的動靜,有些害怕,問:“王妃,您在裏面嗎?”

“我在。”唐師師將書合攏,重新塞回衣服下面,說,“我一個人安靜一會,你們不用伺候了。”

丫鬟們見唐師師沒事,松了口氣,應諾道:“是。”

唐師師將一切恢覆原樣,她在地上走來走去,實在靜不下心,就去梳妝鏡前梳頭發。她盯著銅鏡中的人影,眼中的光芒時明時滅。

原書中皇帝沒有落水,也不是病逝。那麽現在,皇帝為什麽會發燒到生命垂危?

唐師師不敢想。她剛拿到書的時候雄心壯志,大放厥詞要當太後。無知者無畏,就是因為她不懂太後、皇後這些字眼代表著什麽,所以才無所畏懼,什麽都敢說。隨著她離王權中心越來越近,唐師師也越來越明白,一將成萬骨枯,皇座之下皆是累骨,那些至高無上的榮光背後,到底意味著什麽。

唐師師拿起梳子,她本來想整理頭發,可是她嘗試很久,梳齒卡在頭發中,手指不斷顫動,竟然都梳不下去。

唐師師原本吃好睡好,長這麽大從來沒有失眠過。但是經過這天後,她晚上開始睡不著了。她時常睡著睡著,就會驚醒。唐師師睜開眼,發現一切只是場夢,她長長松了口氣,但是等她坐起身時,卻發現身邊的被褥是涼的。

慢慢的,趙承鈞連向唐師師掩飾痕跡、欺騙她一切如常都做不到了。皇帝落水的第二十一天,趙承鈞一整天不在家,當天晚上落鑰時,他沒有回來。

唐師師心裏咯噔一聲。丫鬟們也感覺到京城氣氛不太對,她們見唐師師臉色不好,安慰道:“王妃,王爺應該在外面參加宴會,來不及趕回來。王妃莫要擔心,等明天王爺就回來了。”

這話與其說丫鬟在安慰唐師師,不如說她們在安慰自己。唐師師心知肚明,如今皇帝病重,金陵裏哪戶人家有膽子,又有心思舉辦宴會呢?

趙承鈞從不會不告而別,除非是來不及。

唐師師手都冷了,卻還勉強笑了笑,頷首道:“沒錯。讓人在門口好生看著,如果王爺回來,立刻進來通報。吩咐廚房準備好醒酒湯和熱菜,萬一王爺回來,也有東西暖胃。”

“是。”

唐師師吩咐完後,看著外面暮色霭霭的天空,頭一次覺得自己無事可幹。以前有趙承鈞時,她從來不覺得晚上難熬。照顧趙子誥,說家長裏短,安排明日的菜單……她總覺得一眨眼,時間就飛沒了。

現在,唐師師無事可做,只能去看孩子。她陪趙子誥玩了一會,很快趙子誥打哈欠,眼睛已經睜不開了。唐師師見狀,只能讓奶娘抱趙子誥下去睡覺。

唐師師又在屋子裏轉了好幾圈,還是閑得發慌。丫鬟們見唐師師情緒低,提議道:“王妃,你今日累了一天了,要不奴婢伺候您沐浴,今日早早歇了吧。”

事到如今,也只能如此了。唐師師嘆了口氣,說:“備水吧。”

唐師師沐浴後,丫鬟拿來巾帕,給她擦頭發。唐師師坐在榻上,心神微微飄遠。

往常,都是趙承鈞給她擦頭發的。入夜後,正房裏也沒有這麽多奴婢。

原來丈夫不回來睡覺,是這種感覺。

唐師師不由嘆氣。丫鬟聽到,以為自己拽痛了唐師師頭發,慌忙跪下請罪:“王妃恕罪。”

“沒事。”唐師師對丫鬟揮揮手,說,“我自己來吧,你們都下去歇著吧。”

丫鬟們面面相覷,目露遲疑:“王妃……”

唐師師看起來很堅決,擺手說:“下去吧。”

“是。”丫鬟們應諾。她們將擦頭發的用具放在檀木幾上,輕手輕腳退下。唐師師拿起幹凈的帕子,才擦了兩下就覺得手累。她頭發為什麽這麽長,以前見趙承鈞擦頭發時,沒覺得這麽累呀?

她拎起自己半幹的頭發看了一會,既不想叫丫鬟回來,又不想讓自己累著,隨後將頭發一拋,打算就這樣睡覺。反正房間關了窗,不會著涼的。

唐師師披著長發上床,她躺在被褥裏,發現整張床大的出奇,她剛才不小心磕到手肘,都沒人來安慰她。唐師師不知道為什麽特別委屈,她翻來覆去滾了一會,慢慢睡著了。

今夜不知何故,唐師師總覺得很冷。半夜中她突然被驚醒,睜開眼後發現四處皆黑,影影幢幢。唐師師躺在床上反應了好一會,才意識到她在王府,趙承鈞今夜沒有回來。

唐師師不由搓了搓胳膊,怪不得,她就說為什麽這麽冷,原來是胳膊放到外面了。原來她以前沒被凍醒,全是因為有趙承鈞給她拉被子。

唐師師不知道為何睡意全無,她慢慢坐起來,盯著黑暗中的帷帳發呆。外面守夜的丫鬟聽到動靜,輕輕敲門:“王妃,您醒了嗎?”

“是我。”唐師師應道,“我沒事,醒來喝口水,你們繼續歇著吧。”

丫鬟聽到果然是唐師師起來了,擒了一盞小燈,披衣進來給唐師師倒水。丫鬟將水放到唐師師手心,離開時接觸到唐師師的手指,驚訝道:“王妃,您的手為什麽這樣涼?”

“剛醒來的緣故,過一會就好了。”唐師師沒當回事,問,“誥兒呢?”

“小郡王好好睡著呢。”丫鬟站起身,說,“王妃您等著,奴婢這就去找湯婆子來。”

唐師師正要說不必,忽然聽到後殿傳來孩子啼哭的聲音。小孩聲音尖利,哭聲穿透性極強,唐師師嚇了一跳,立刻掀被子下床:“誥兒哭了?怎麽了,他為什麽突然哭了?”

為了方便照顧,趙子誥就住在唐師師和趙承鈞主院後面的配殿裏。唐師師攏了件披風,匆匆往後殿去。奶娘正抱著趙子誥哄,突然看到前院燈亮了,王妃帶著人過來,連忙道:“參見王妃。王妃,是不是吵到您睡覺了?奴婢該死,但是小郡王以前都好好的,今夜不知道為什麽,突然大哭。”

唐師師親手接過趙子誥,柔聲哄道:“娘親在這裏,誥兒不哭。”

唐師師抱著趙子誥走了兩圈,他的哭聲慢慢停息,但還在輕輕抽噎。奶娘和丫鬟見狀,連忙接過:“王妃您肚子裏還有一個,快把小郡王給奴吧。”

唐師師現在還在安胎,不能用力,她沒有執著,順勢將趙子誥轉讓給奶娘。唐師師看著趙子誥哭得通紅的小臉,問:“到底是怎麽了?他以前從不夜哭,是不是著涼了?”

“不會啊。”丫鬟們摸不著頭腦,“奴婢檢查過好幾遍門窗,絕不會有疏漏的地方,一切都和往常一樣。”

奶娘是民間來的,見狀,她壓低聲音,神神叨叨地說:“有可能,郡王被什麽東西嚇著了。”

說者無心聽者有意,唐師師心中一緊,都不等她發話,丫鬟就冷著臉呵斥道:“放肆,天子腳下,哪有怪力亂神?你再在王妃面前說這些有的沒的,仔細你的皮。”

奶娘也就是隨口一說,沒想到正撞了皇家的忌諱。她訥訥低頭,不敢再說一句話。

唐師師瞥了丫鬟一眼,說:“行了,大半夜更深露重,不要說這些火氣大的話。既然誥兒睡著了,那就都回去吧。你們好好看著誥兒,不要再讓什麽東西吵醒他。”

“奴婢遵命。”

唐師師見屋子中沒什麽不妥,就帶著丫鬟出門。她攏緊披風,剛剛跨過門檻,忽然聽到東北方向傳來一聲巨大的鐘鳴。

鐘聲悠長,帶著陰濕的寒氣,如水波般一層層往外傳遞。唐師師聽到第一聲鐘鳴的時候就楞住了,接著,第二道鐘聲到來。

深夜鳴鐘,而且是紫禁城的方向。

皇帝駕崩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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